莳花记-第45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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襄荷冲婆子道了谢,端着水盆回了屋里。
洗洗手脸,换了发下来的院服,又抱着堆笔墨纸砚便出了门。
方一推开房门,就听的隔壁闹哄哄地,她扭头一看,正看见那个叫周清芷的小姑娘在一群丫鬟仆妇的簇拥下出了门,走在最后的,正是刚才井边的王婆子。
午休前那场打闹她并未看到最后。见两个小姑娘打得热闹,圆脸小姑娘似乎也忘了自己的存在,她便径自回房休息了,也不知两人最后怎么落幕的。
因知道了她的身份,她便立在门口,仔细打量了下周清芷,却只觉得她长得既不像同母的周清晗,也不像异母的周清柯和周清枫。
正将目光收回,却猝然对上周清芷蓦然看过来的眸子。
黑漆漆的,星子一般。
这样一看还有些像周清晗。襄荷心里忽地这样想道。
“你就是那个考入农院的女学生?”,周清芷道,声音脆生生的。
丫鬟仆妇们都好奇地望过来,王婆子走在末尾,听了这话也看过来,一见襄荷,不由愣愣地张大了嘴。
襄荷微微一笑,点头:“是的。”
周清芷鼻头一皱,嘀咕道:“也没什么稀奇的嘛,一个鼻子一张嘴的……母亲怎么就……”后面的声音低地只有身边人可闻。
什么?襄荷疑惑。
但那周清芷却已经迈步走了,顿时身后的一群人也呼啦啦地跟上,待到走到小院的月洞门处,之前那个银盘脸的小姑娘从另一处走来,两人手挽着手,口称“姐姐妹妹”地去了。
襄荷摇摇头,循着记忆向农院走去。
鹤望书院坐拥整个山峰,整个书院学子山长和仆役加一起也不过数千人,因此分散开来倒显得地广人稀,因此即便是开学日,襄荷一路走来也没遇到什么人,不过也不排除是农院和女院都地处偏僻,两院之间的路更是少有人至的缘故。
走到陈青禾指过的小楼前,才见到稀稀落落几个穿着同样土黄色院服的农院学子。
见到襄荷一身院服施施然走过来,那几个学子都不由停住了脚步。
八卦的流传速度是飞快的,襄荷去女院收拾东西外加小憩的这么一会儿功夫,她在签到处的“英勇”事迹便像长了翅膀似的飞遍了书院的各个角落。
其他学院或许还有消息不同的人在,但在农院内,却已没有一人不知道“兰襄荷”这个名字了。
最后一枚沉香令,幼龄女身入学院,各院山长亲自监考,甫一入院便当众驳斥其他各院学子……随便哪一个都能供几日谈资,而这些却都发生在一人身上。
对于如今的农院学子,几乎每个都能将这些事情讲得头头是道,但真正见过襄荷的人却还只是少数。
如今这停下脚步的几个显然便是那“少数”。
襄荷似乎没察觉到他们的异样,经过时只微笑示意,脚步不停地向着授课的屋子走去。
农院人少,自然也静,襄荷走在廊下,几乎能听到自己软底的修鞋与砖石铺砌的地面相触的声音。
授课的房间房门虚掩,远处只听得内里有嘈嘈切切的低语声,襄荷走上前,拉开门,那低语声便霍地海浪一般潮涌而来,与此同时,无数道目光落在她身上。
襄荷神色自若,扫视室内,捡一个空位坐下了。
摆放纸笔,松烟研墨,待将书案上摆放地整整齐齐后,襄荷便挺直了背脊正襟危坐。
其余三十余个学子窥探她神色,有欲上前攀谈的,此刻见她这副模样,大多也都望而却步了。
好在,山长很快便来了。
“何为农?”
矮小,瘦弱,两鬓斑斑,干枯的皮肤如树皮,这便是农院院长卜若地给大多数人的第一印象。
此刻,他穿着与学子们略有不同的土黄色院服,立在这一共三十七名农院新生之中,没有任何寒暄也没有任何铺垫,一进来便径直问出这三个字:
何为农?
下座学子面面相觑。
这个问题问地太宽泛,好回答也不好回答,关键是:山长想听到什么样的回答?
一干学子正自犹豫,却已经有人站了起来。
“《说文》有曰:农,耕也,种也,因耕必作于晨,故从晨;又有《汉书食货志》曰:辟土植谷曰农。是以学生以为,耕种即为农,而耕种生粟黍,民以粟黍为食,是以农为民本,而民为天下之本,是以汉时景帝云‘夫农,天下之大本也’……”
站起来的人是沈知节。
他面上没有畏惧和拘束,背脊挺直,面色沉稳,引经据典,信手拈来,仿佛他便是此间的主人,众人都需听他演说。
而当看到卜若地面露微笑时,其余因一时犹豫而被沈知节抢占先机的人不由懊悔起来:早知道就早站起来了。
沈知节所说那些,在座之中又有几人不知,只是谁都没想到竟然这么简单!而随着沈知节越说越兴奋,众人都不由纷纷希望他快些停下,快停下,好歹留些让他们说啊!
但是很可惜,沈知节并没有接收到他们的怨念,他只觉得自己此刻十分畅快,十年苦读仿佛都只为这一刻,那些日日夜夜背诵的典籍喷薄而出,不放过一字一句。他之前对农家并不熟悉,但自从做出接受调剂的决定后,他便开始恶补农家典籍,可那些农桑之事繁琐又无用,难道他还真的去学种田种树么?因此翻看一遍后,他便将其抛开了,只将心力放在其学说上。好在,相比其他大家,农家学说可以说单薄得可怜,农家供奉的圣人许行根本无著作传世,其言行只见于《孟子》一书,而《孟子》,呵呵,那可是他这个曾经的儒生最为熟悉的典籍之一啊。其余不论《说文》也好,史载也罢,还是其余记载农家学说的典籍也好,他平日也有涉猎,因此要在这时刻救场也完全够用。
但是,他又岂会只满足于够用的程度?
众学子们眼见着沈知节滔滔不绝地旁征博引,恨不得将所有传世典籍上的沾着“农”字边儿的都给背出来的样子,不由一阵无力:他都说完了我们说什么啊……
沈知节直说到口干才停下,他望着卜若地。
卜若地面上仍然带着笑,夸赞道:“不错,典籍甚是娴熟,看来平日颇为用功。”
沈知节微微皱眉,虽然也是夸奖,但与他想要的可差远了。
不过,这样也足够了。
他微微一笑。
因为不论如何,这堂课上没人能盖过他的风头了。
即便是她也不行。
他暗暗朝那矮矮小小的身影投去一瞥,嘴角噙着笑容。
不就是在众人面前掉掉书袋么?他寒窗苦读十余年,又岂会比不过一个刚启蒙的黄毛丫头?
她能做的,他也能,且能做的比她更好!今日签到处的事,她不过是说了几句人人皆知的俗话,就出了偌大的风头,如果换成他呢?
他不由幻想起来。
不,不,不能换成他。
换成他的话固然会收到更大的赞誉,却也会遭受更多的怨恨。
因为他是男人,他要搏前程,要通人情世故,要与同窗交好,而不是像她那样,一个丫头而已,不用求官身,不用倚赖同窗旧友,她的一辈子最大的追求不过是嫁个好男人,所以她不怕,所以她才能不管不顾,做事只凭自己痛快。
且因为她只是一个小丫头,那些被她指着鼻子骂失言失德的人还不能明面上有什么表示,因为她是个女人啊,跟个女人,还是个将将七岁的“女人”较真,只会被人认为心思狭隘没风度。
所以她不怕,所以她选择出这个风头!
真是狡猾啊……
沈知节又暗暗看了她一眼,但随即便又轻蔑地一笑。
即便如此又如何?
终究是个女人。
出再大的风头,难道还能为官作宰么?
她不能,但他能,他能!
再说,就算明面上没有人难为她,难道背地里不会么?呵呵,想要出风头,必然也要付出点代价的。
所以说,这个风头他不能出,她爱出就让她出好了,他不稀罕!
他所要的,便是在这学堂之上,用自己的才智和学问,没有后患地出一次风头,一次大大的风头!
衣角忽地有异动,沈知节恍惚低头,便见旁边一人正往下扯他的衣角,口中说着:“快坐下,快坐下,还站着做什么?!”
他抬头,环望四周,猛地打了个激灵。
他站了多久了?
怎么都脸色古怪地看着他?
“山长,学生略有浅见。”又一名学子站起来。
卜若地点点头示意他说。
那名学子便磕磕巴巴地讲了起来。
沈知节这才僵硬着身子坐下。
甫一坐下,旁边拉他衣角的人便伸过头道:“你方才笑什么呢?山长点头让你坐下都看不到,想什么好事儿呢?”
沈知节面皮僵硬,扯出一抹笑来:“方才……站得久了腿有些麻……”
“……腿麻?”那学子疑惑地喃喃,“站一会儿也会腿麻?”
沈知节绷紧了脸,肃容道:“学弟,师长授课,不得喧哗。”
那学子讨了个没趣儿,摸摸鼻子不与他说话了。
接下来,除了主动站起来要说的,卜若地一个个将没站起来的也点了让他们说。
而如沈知节所料,有他珠玉在前,后面的学子所答果然没什么出彩的。他都已经将自己所知全部说出了,他们还能有什么可说的?
众所周知农家学子不擅典籍口才,而多以技艺见长,让他这个熟读典籍的前儒家子弟拔了头筹,谁还能盖过他?
想到此处,方才走神失态的带来的尴尬终于稍解了一些。
“下一个,”,卜若地又点了一个学子的名字,这次,却是指向了满室最特殊的哪一个,“——兰襄荷,你以为何?”
众人的目光“唰”地转过去。
且不同于课前偷偷地打量,这次是正大光明地看。
沈知节也看过去。
只见那小小女童敛衽站起,虽然是女儿家,却没有一点小女儿的娇态,如其他学子一般背脊挺直,仿佛就跟其他人一样,也是个正常的学子一般。
不,不一样,她比其他学子更从容。
虽然背挺得笔直,面上神色却是轻松惬意的,仿佛此刻不是与先生对答,而是漫步于春日花间。
哼,这又有什么用?
不过是小儿无知无知者无畏罢了。
沈知节哂笑着暗想。挑挑眉,倒要看看她说出些什么。
何为农?
“农为百姓。”
沈知节听到一道软软糯糯,还带着童音的声音说道。
只有这四字。
何为农?农为百姓。
这算什么应答?
她是想说农是农夫么?这么说倒也没错。不过,真是俗不可耐的应答……
如若不是场合不对,沈知节几乎要笑出来。
“哦,此话何解?”,卜若地却捋着长须笑眯眯问道。
襄荷也笑眯眯回他:“方才诸位学兄也说过了,字形上解,农是耕种之意,那么,何人耕种?自然是百姓,也就是‘民’。没有百姓,便没有耕种。天子百官统社稷,黎民百姓理稼穑,农便是民,民便是农,无农无以养民,无民无以生农,是以重农便需重民,重民更需重农。”
胡说,农是农,民是民,怎能完全等同?!沈知节内心不屑。
卜若地却听不到沈知节的内心独白,他走到襄荷身前,微微弯腰,苍老的脸上因笑容而皱起更多的褶子:“这些全是你自己想的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