皇后起居注-第265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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娘娘的情绪便有些不对劲,不禁微微皱着眉躬身行礼退出去了。
朱祐樘敏锐地察觉自家皇后的情绪有些低落,不由得问道:“今日下午,卿卿不是见了家人么?往常见过家人后,卿卿都很高兴,怎么今儿却格外沉郁?莫非是有人不知礼,冒犯了卿卿?”有岳母金氏与沈清的先例在,他对张家亲眷无法完全放心。若不是朝政繁忙,他还想着定要与卿卿一同见一见张家人才好。如此看来,果然不该太放心,果然该早些回坤宁宫才是。
“万岁爷误会了……我所忧虑之事,与家人无关。”张清皎低低道,抬起眸来,定定地凝视着他。
朱祐樘只觉得,这双眸中似有千言万语,涌动着诸般情绪,亦充满了犹疑与不决。他笑着伸手,轻轻地抚平了她眉间淡淡的褶皱,柔声道:“究竟是甚么事困扰着卿卿,不妨与我说一说,我来为卿卿分忧如何?”
张清皎望着他温柔的笑容,心中的为难渐渐烟消云散——
方才的所有犹豫,方才的所有不安,都只因她不够信任他的缘故。她虽然爱他,但心里始终有所保留,且并不似她自以为的那般只保留了一线。所以,她才藏着许多秘密与过去不曾与他坦白。
而今事到临头,她才猛然惊觉,她对他依然还远远不够信任。分明他们一同经历了这么些年、这么多事,拥有了孩子,她在面临谎言即将被拆破的时候,选择的依旧不是立即坦白,而是犹豫。这令她觉得愧疚,也令她感到不安。因为她一直难以抑制心中的忧虑:万一她坦诚之后,他们之间反倒是起了隔阂,该如何是好?
感情之事并非理性所能左右。或许他明知此事并无大碍,心里却依旧难以忘怀呢?或许他格外在意这种事,反倒是生出了疑心呢?或许……或许……或许……,有太多的或许,有太多的可能,她无法笃定他是会一笑置之,还是心怀芥蒂。
而这些猜测也正意味着,她对两人之间的感情依旧没有足够的信心。她不相信他们无论遇到甚么艰难险阻,也依旧能厮守一生。如今看着他的笑容,她却倏然生出了勇气与决心——他既然能为她打破那么多的“规矩”,她又为何不能试着更信任他一些呢?即使会有芥蒂,她也该想方设法化解,而不是一心想着隐瞒与欺骗才是。
打定主意后,张清皎遂正色端坐,握住了朱祐樘的双手,感受着他掌心的温暖:“确有一事困扰着我,万岁爷可愿意听一听?”
朱祐樘颔首笑道:“卿卿但说无妨。”
“……若是我曾有一事隐瞒了万岁爷,万岁爷可会恼我?”
“我相信,卿卿之所以会隐瞒此事,其中定然有缘故。如今愿意与我说了,自然是件好事,我又为何会恼你呢?”
听了他的话,张清皎神色微松,道:“今日家人入宫,临别之时,从妹清璧告诉了我一件事。万岁爷可记得,当初采选太子妃时,其中有一位与我同乡的刘娘子?采选之时,祖母让我们去偏殿里歇息,暗中派人观察我们的一举一动。刘娘子悄悄对我施压,想胁迫于我,举止都落在了女官眼里,最终落选。”
朱祐樘略加思索,颔首道:“似乎确实有此事。怎么,这件事与刘家有关?”
“有关,也无关。”张清皎摇了摇首,“清璧告诉我,刘家舍出了重金,让仆婢私下悄悄贿赂她的夫家与我们张家的族人和仆从,想打听当年张孙两家定亲之事。而采选的时候,刘娘子威胁我用的便是这件事。”
朱祐樘怔了怔,眉头微皱:“两家定亲之事?卿卿的意思是……”他足够聪敏睿智,自是转瞬间便想到了其中的奥妙。可一时之间,他却并不愿意相信自己的猜测,更愿意听自家皇后的解释。
张清皎垂下眼:“万岁爷此刻所想的,便是我要说的。当年,我曾与从妹清璧的夫君订过亲……”话音未落,她便感觉到自己的手被紧紧地握住了。他的力道太大,甚至让她觉得有些疼痛,可她却丝毫不曾想过挣脱。
“订过亲?那为何——”朱祐樘原以为自己能够冷静地听自家皇后说完,可事实上,在她肯定自己的猜测为真的时候,他的心便完全乱了。甚至于,心情激荡之下,他心里还闪过一个念头:为何卿卿要在此时此刻提起此事来?若是一直瞒着他,不让他知晓,不是更好么?他便不必如此震惊,不必如此情绪复杂了。
“当时两家长辈已经交换了庚帖,也择好了婚期,只等迎亲了。”张清皎轻声道,“可临到婚期之前,他忽然重病不起。婚期一而再再而三地推迟,遍请名医诊断,他的病情却越来越重,眼看着就熬不过去了。这时候,不知何处隐约传出了流言,说是我命硬克夫。”
“父亲那时正在考秋闱,得知此事后,因关心则乱而落榜。就在这时,京中传出圣旨,说是即将在京畿采选太子妃。父亲立即赶回家中,说服众位长辈,借着采选之事为我洗脱污名。他并没有想过我会被选中成为太子妃,只是想让我暂时避开故乡的人事,等流言平息之后,再说亲事。”
朱祐樘接道:“于是,你们便与孙家解除了婚约?”
“是,那时孙家多少也觉得这桩婚事不合适,所以很痛快地答应了。家中长辈们所想的是:若采选结束,孙家公子重病渐愈,婚事自然能继续;若他实在熬不过去了,便给我另寻良缘。但能瞧得出来,孙家应当是不愿意这桩婚事再续的。”张清皎回道,“后来,没想到我被选为了太子妃,而刘家又隐约风闻此事,想坏我的名声。原本便心悦孙家公子的从妹清璧便提出,定亲之事怎么也瞒不过去,不如索性换了她嫁入孙家。最终,与孙家定亲的,便成了清璧妹妹。”
朱祐樘沉默片刻:“卿卿曾经见过此人么?”
“见过,因进香而有过一面之缘。”张清皎答道。
“卿卿曾经想嫁他?”
“……是,那时我对婚姻原本没有甚么期盼,只觉得顺应自然便够了。孙家家风清正,他看着似乎也性格不错,我对这门婚事没有甚么抵触之心。”
“卿卿……曾经中意于他?”
第299章 情深更浓
这句话; 朱祐樘问得格外艰涩; 几乎是断断续续难以成句。然而; 张清皎却答得毫不犹豫:“苍天在上,诸天神佛为证。此生此世,唯一令我动心的便是万岁爷。除了万岁爷之外,我从不曾中意过任何男子。”
朱祐樘终是松了口气; 心头的郁闷与恐慌瞬间便消失得无影无踪。他从来在意的都并不是甚么定亲不定亲这样的小事,而是她的心、她的意、她的情。他情窦初开; 此生只爱这一个女人; 自然也希望她此生亦只有自己。只要想到她或许曾对其他男子有情; 他便觉得心中酸涩难当; 隐有风暴欲起;听到她的否认与表白后; 又瞬间似是从十八层地狱来到了西方极乐世界。
心情如此大起大落,理智如此摇摇欲坠,都只因他对这个女人情根深种。他的所有情绪与情感; 无论是喜怒还是哀乐,都因她而生,因她而灭。或许很多人都觉得,被一个女子主宰着所有情感,对于一个皇帝而言实在是太过危险。但唯独他却觉得,只有如此; 他才是有血有肉的,他才能得到完满的生活。
张清皎贴近他,以额头轻轻触碰他的额头:“我从来没有与你说过; 年少时我对婚姻并无期待。姊妹们想着嫁好夫婿,绝大多数时候都会考虑对方的家世、人品与潜力。可我不然,我从最初便对爹爹说——不求其他,只想一生一世一双人。”
“可这世上哪来那么多能够做到‘一生一世一双人’的男子呢?即使年少时情浓,等到红颜老去的时候,也未必能够白头偕老。所以,我只能退而求其次,看家世、看人品、看潜力,此外还看家风。若对方家中有四十无子方能纳妾的规矩,对我而言才算是好人家。”
“与孙家定亲后,我仔细想过未来的生活。无非是手握经济庶务,尽量让自己与家人都能过得舒坦些。如有孩子便好好教养,如没有孩子便给相公纳妾。即使心里并不愿意,但那也是嫡妻的职责,不得不为之。”
“但我万万没想到,这桩婚事并非真正的缘分。孙家公子重病后,我曾去寺庙中替他祈福。那时候遇见了崇福寺的主持大师,他告诉我真正的姻缘未至,让我耐心等待。结果……我等来了太子妃采选。”
朱祐樘从未听她提起过这些,听得很是认真。这时候他才察觉自己紧紧握住皇后的手,险些将她的手都捏青了,赶紧松开来仔细瞧:“疼不疼?都怪我方才没能控制住情绪,该不会淤青了罢。卿卿怎么不说呢?”
“不疼。”张清皎微微笑了,“若是淤青了,万岁爷待会儿给我涂些药便是,明天早晨肯定便消了。”从他如今的态度中便可知,她的选择没有错,她的信任没有错,她的依赖没有错,她的爱更没有错。上天何其眷顾,让她在此世遇见了这样一个于她而言几乎是完美无缺的男子?
“原来,崇福寺的主持大师早就预知了我们的姻缘。因此,卿卿才如此信任他?”朱祐樘将她揽进怀中,“他确实是位真正的高人,咱们日后也只管去这些高人所在的寺观里进香打醮便是了。”
“我也从未告诉过卿卿,首度见到你的画像时,便觉得有些面善。你并不是那群女子中容貌最出众的,却不知为何,我在九个人里一眼就找见了你。或许,是因着你外貌温婉清丽,感觉与我记忆中的娘有些相像罢。不过,很快我便知道那都是假象。你会在无人的时候,独自拎着裙角踏雪顽耍,颇有些孩子气,足可见你的性情并非看起来那般温顺。”
“万岁爷是甚么时候瞧见的?在光辉殿的时候?可是,那时万岁爷好似从未关心过光辉殿,怎会瞧见我都做了些甚么?”
“只是看似不关心而已。我偶然发现,在仁寿宫的花园高台上能隐约瞧见光辉殿,去给祖母问安时便渐渐留得久了些。虽然五次中未必有一次能瞧见你,但只要遥遥望向光辉殿,心里就会舒坦许多。”
张清皎禁不住笑出了声:“那万岁爷与我在仁寿宫偶遇的时候,对我冷淡以待,也都是为了不影响我的名声?那时候我还在想,太子殿下的性情好似有些疏离——成婚之后我便知道,自己实在是错得有些彻底。”
“成婚之后,我的高兴便再也不需要掩饰了。婚前则不然,须得防备着些。否则,谁知万氏又会怎么欺负你呢?”朱祐樘轻叹道,“与卿卿相处越久,我便越发喜爱卿卿。可惜那时候的我不懂卿卿的心思,不知如何才能解开卿卿的防备,才让我们看似亲密无间,其实却依旧有隔阂。”
“你或许不知道,我被选为太子妃的时候,便彻底放弃了‘一生一世一双人’的想法。我还想着,要为以后应对无穷无尽的妃嫔做好准备。所以,只有不对万岁爷动心,以后才不会因你移情别恋而伤怀。”张清皎道,“可谁知……到底还是动心了,所以才会百般矛盾,不知该如何是好。”
朱祐樘垂目凝视着她,唇角微勾:“幸而后来我们解开了所有的误会,才能两厢厮守,恩爱不移。仔细想想,若非卿卿对我足够信任,也不会将这件事坦然告诉我。方才都怪我多想了,卿卿千万别放在心上。”
“定亲之事如此敏感,万岁爷多想也在情理之