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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7章

拍案惊奇-第7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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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这也是事实,”我说, “他的女儿,他会为她设想,他会给她最好的一切。”

“我就是怕这一点,我就是不要她做一万人瞩目的孩子。恭敏,你在洪氏栽培下成人,多么患得患失……我不要孩子辛苦。”

我微笑, “你完全明白快乐是什么。”

她很谦虚,并没有焙耀她的本事。

锁锁把一包文件交在我手中,着我转交泽叔。

她笑说那是洪昌泽想要的东西。

文件用牛皮纸信封套着,并无封口,我随时可打开查阅,但是我没有拆看。

如果我有好奇心,封得再牢也可打开,火漆印也挡不住掀人私隐的大欲,但我深信无知胜有知,现在我活得很好,不必自寻烦恼。

我将之交在泽叔手。

他抽出一看,闷声不响,将之喂人碎纸机,切成上海拉面般粗细,用手掏散。

他冷冷说: “影印本在法律上没有作用。”

“我相信绝对没有副本。”

“在你记忆中也没有?” 

“我没有看过。” 

这是事实,但是他怎么会相信,他笑, “恭敏,我一直低估你。”

没有,他并没有,我就是那副德性,他全没错。

我说: “你看我长大,你知我为人。”

他自己生就弯弯曲曲的心肠,不相信世上有直路。

我问: “孩子呢?”

“她是我的。身外物我不计较,但孩子归我所有,是我骨血,她不会离我半步。”

我很为难。

“不过,既然她把部分东西归还给我,我也不会令她失望,她有权探访孩子,并且每年可与她共同生活两个星期——在我指定的住所。”

“如果孩子要跟她呢?她确是她的母亲。”

他摇头, “你少替我担心。”

“法律上她有权。”

“那就要在法庭相见,只怕届时对她名誉有影响。”

“好,我对她说。”

“还有,你,你要遵守诺言。”

“泽叔,你知道我尊重你,也尊重她,说过的话我会算数。”

他自鼻子哼出一声, “我不大肯定,你们干艺术的人,眼中有什么世俗礼法?什么都敢做。从此以后,希望你离得她远远的。”

“她没有告诉你?”

“什么?”

“为着使你放心,她要结婚。”

“嫁谁?”

“谁无关重要,反正不是你,也不是我。”

谁有什么要紧?谁都一样,她万事俱备,独欠

一个丈夫,在某一范围内,她是人尽可夫的。

泽叔迟疑一下, “她可爱他?”

我忍不住笑,他还念念不忘。

“你尚爱她?”我说。

他不做声。

“让孩子跟她住半年,一人一半。”

“小孩子怎么样念书?”他责问我。

“她还小,起码有五年才进学校。”

“不。”

“你尚爱她,孩子也需要她,何不维持一种比

较文明的关系?”

他不甘心放手,一脸酸涩。也一大把岁数,什

么都要霸着拥有,一点都看不开,枉他做生意时一

派力拔山河气盖世。

“她会感激你。”

“哼。”

“放她一马。”

“口才好得很呀你。”

“还不是跟泽叔学习。”

这是真的,我继续逗留在公司里。

大弟越来越精神,我越来越萎靡,所有私人时间都没有了,迟起来不及吃早餐,托人买上来,咬一半,刚想用咖啡把它冲下胃,泽叔已经派人来叫,我很烦躁,不想听令。

自由散漫已成习惯,不能服从制度,觉得束缚、辛苦,真要等薪水开饭没法子,我的确自作自受。

艺术界的朋友疏远我,他们说,一听到秘书在电话中问: “哪一位找洪先生,”便大倒胃口。

我以前也是一样,有谁叫秘书搭线,说什么

“洪先生在吗,刘先生找你,”就会很不齿的答

“洪先生不在,叫刘先生快去睡觉”。

太没诚意了。对于做生意的人说,请几个秘书做琐事才有派头,作用与白金信用卡,司机驾驶之平治车一样。但对艺术家来说,除出专心创作,一切归于无聊。

连这种细节都不能适应,深觉痛苦,还怎么办大事,公司里的英才,在我眼中,都是俗物,而我这个自认为是潇洒不羁的人物,却被他们当怪物。

泽叔交下来好几个叫我学做的计划,都堆在那里,麦公过数日便来收去另找替工。

我不是那块料子,他们都说对了。

但大弟却做得兴致勃勃,穿上西装的他,看上去比实际年龄大,现在他决定在暑假后在本市升学,边读书边做麦公的学徒。

我打呵欠。

只想回家收拾行李逃往欧洲度假,一年半载也不回来,谁会留住我呢?没有人,不过这一走,等于自动弃权,以后再不能有一事过问。

要考虑清楚呵,洪恭敏。

至此才知道没有选择才好呢。满柜衣服的女人最爱说‘‘不知穿什么好”,只有一件蓝布长衫倒也罢了,天天就是它。

泽叔时常斜眼对我阴阴冷笑。

我竟不济如此。

父亲若果在生,气都气死。

那日我用手撑头,在写字台面前瞌睡,锁锁来了。她斜倚在门框, “恭敏,好吗?”声音如音乐。

我如注下一针兴奋剂,立刻跳起来, “锁锁!”

她出落得更标致,头发长多了,衣服款式奇异,小小一件背心,下身穿一条沙笼,身材紧紧包在薄薄的布料下。

我一边摇头一边笑, “锁锁,你似只水蜜

桃。 ”

“少废话!”她白我一眼, “有要紧话同你说。”

“你怎么到这里来,人们会疑心的。”

“恭敏,笑话不说了,好消息,洪昌泽已答应与我共同监护女儿。”她非常兴奋。

啊,一切如愿以偿,她终于得到她所要的一切。

“恭喜你。”

她紧紧握住我的手,如一个小孩子得到她梦想的礼物, “恭敏,我熬出头了,真的没想到他会放手,真没想到我可以过正常的生活。”

真替她高兴。

“孩子有半年可以与我同住。”她说下去,

“你看多理想,超过我所想所求。

“几时动身?”

“就是这两天。”

“泽叔对你不错。”

“是的,我错怪他,同他斗了这些日子,想尽法子要挟他。”她略有惭愧。

“算了,”两个都是善用手段的人, “此刻你们各得其所。”

“你呢?”

“累。”

“什么?”

“早上不想爬起来,回到写字楼,脑海一片空白,我一天不知要喝多少提神饮品,还是不管用,完全没有别的欲望,只想回家蒙头大睡。”

锁锁骇笑, “好没出息!”

“不行呵,我的生理钟数与朝九晚五完全不对,我每日要待太阳落山才有灵感做事,大白天日头一照,思路融化,你看我,鼻眼都肿,一堆烂泥般,这里又不请夜班司阍,我派不上用场。”

锁锁听着,既好气又好笑了, “你这个扶不起的阿斗。”

“我还是恢复原状算数。”

“这是什么话,洪昌泽要笑你的。”

“笑也只好给他笑,我快累死了,钟又走得慢,半晌才三十分钟,熬一日比十年还长,你看外边鸟语花香,碧海青天,我却如坐牢般浪费青春,人家为米粮没法子,我何必再跟泽叔赌意气。”

“当初也是你要进来的。”

我斩钉截铁的说: “我错了。”

锁锁斜眼看着我。

“我向泽叔道歉退出。”

“以后再也进不来,石门永闭。”

“嘿,可是我大弟做得不知多起劲,有他在,我们也不吃亏了。”

“恭敏,我怎么形容你好呢。”

“别理我,你未婚夫在什么地方教书,麦迪臣?改天我来看你,辞工后第一件事便是周游列国,你知道我多久没出去走动?八个月,人都生锈了……”

锁锁默默看着我,嘴角孕一个笑意, “你上班多久?”

“二十一天,小弟浪费二十一个夏日。”

“这就是你整个事业?”

“是的。”

“以后怎么办?”

“别管我。”

“恭敏,咬一咬牙关,上了手会好的。”

我摇头,诚然,什么都会习惯,狮子老虎在马戏班里跳火圈打筋斗做得不知多纯熟,但它们快乐吗?

“洪昌泽会笑你的。”

“他不会,他绝不打落水狗。”

“你何必做落水狗?”

“但乐得自在。”

锁锁不出声。

我低声说: “对不起,枉费你一片心机。”

她仍不说话,显然是对我失望。

“人各有志。”

她细声说: “我挣扎到如今,什么都肯做肯受,然而因先天所限,不成大器,你有那么好的资质,那么好的条件,只要落一点点力,便可做番大事,洪昌泽也知道,所以努力排挤你,不让你有任何机会接触到公司的事,难得他这次软化,让步,你却自动弃权,多少人梦寐以求的事,你却不稀罕。”

我听她这番教训,满心不以为然,但不与之辩驳。

她跟着叹口气,‘ “也许这是你的福气,还有什么人能比你更快活呢,你又不愁生活,甘于现状,

最好不过,像你这样,不难长命百岁。”

“连你都妒忌我,”我委屈地说, “人与人斗也不行。”

她噗哧笑出来。

“我不是不肯上爬,而是没必要,小职员想老婆子女吃好些住好些,不得不咬紧牙关,我,我不同。”

“恭敏,别多说了,我仍然爱你。” 

我叹口气, “我也是。” 

“爱我?”她睁大眼。 

“不,爱上我自己,世上像我这般与世无争的可爱人物是很难得的了。”

她无奈,只与我紧紧拥抱。

第二天我就辞职。

一如我所料,泽叔并没有笑我,在我面前,他称赞大弟机智灵活。

他又提及: “一个人的性格控制许多事,我的大儿定要学音乐,他爱小提琴若狂。”

可是,小彤已有十五六岁。

“有啥子办法?只得随他去。别人以为我洪昌泽呼风唤雨,其实想什么没什么。”眼睛看着我,大有他的痛苦只有我知道之感,知叔莫若侄。

谁知道呢,也许二十年后,洪氏公司由大弟当权,届时又有人会传,他原不姓洪,不知是哪间养生堂领回来的孤儿,而那几个洪氏嫡传,反而被他排挤到不毛之地去云云。

我不管了。

麦公仍然与我出来吃宵夜,我同他诉说有关于我下半年度的旅行计划,我仍是我,那场斗争,像是没发生过。

我说需要泽叔的赞助,有朋友要到内陆去研究少数民族的乐器,没有大量资金出不成书。

没事人一般,连我自己都佩服自己。

麦公说: “你泽叔对你是没话说。”

是,他得到他要的,我也得到我要的。以前他还要防着我,经过此役,他百分百放心。

“他现在没有女人了,”麦公说, “到处约会,许多年轻貌美的女郎托人介绍,要同他攀交情。”麦公的语气不胜羡慕。

泽叔胜我多多,我总算心服口服。

“不过你,恭敏,你也不错,心地良善,你父亲也足以安慰。”

我苦笑,一边不计较的伸个懒腰,他们清楚我,比我自己还多。

过一会儿,麦公好奇的问: “你与陈锁锁,究竟是怎么一回事?”

我一本经的说: “我们是好朋友,所以帮她逃狱。”

麦公当然不相信,不过山瑞汤上来了,他忙着取起调羹,忘了追问。

究竟是怎么回事?我也不知道,或许因为我有一颗发锈的心。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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